女孩的眼睛

十一月的溫哥華，是可以很冷的，吳思華縮著脖子，走在往公車站的路上，這個緯度高於黑龍江的城市，下午三點已經夕陽西下了，街邊的商家已經迫不及待的擺出聖誕節的裝飾，藍色的燈，看起來格外的刺眼。

吳思華，感覺到他吐出來的空氣，在他面前凝結，打在他的臉上，讓他更加清醒。

十四年了，今年二十八歲的吳思華，已經花了半輩子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裡。

陌生? 是的，好像越來越陌生，一些一起長大的朋友們，一些高中大學同學們，一個個回流，接家裡的生意，往中國找更好的機會，唸碩士… 總總的原因，他們都離開了溫哥華，這個號稱全球最適合居住的城市。

自己呢? 吳思華不禁開始回憶起來幾年前還在大學時期，很幸運得到了在政府單位半工半讀的機會，畢業後就一直留在同一個單位，一做就是六年，那裡的待遇不錯，又有很多外勤的機會，看看他的朋友們，有的混得很好，但大部分都是在職場上浮浮沉沉，都做得不開心，比起來他自己真的沒有什麼好抱怨的。

雖然，他一直都很想試試自雇的感覺，自己做自己的老闆，對自己做的事情做負責，而且努力直接會影響他的收入，不像公家機關，準時下班，工作有沒有做完都沒關係。雖然這麼想，但他一直不敢去試，有可能跟他的父母全家都是公務人員有關係，踏出這一步，他總缺乏動力。

他加入公車站的人群，抬頭看，夕陽映在市中心的高樓上，那顏色應該是溫暖的，但他感覺不到。

戀愛他是談過幾次，每次都是好幾年。他不覺得自己是長情的人，但談戀愛起來 好像都是隨波逐流，努力的去愛，去維持，但從來沒問過自己要的是什麼，從來沒想過兩人要走到哪裡。他知道她們的離開，也是看清了他這一點，失望了，放棄了，離開了。

但吳思華自己知道，最難讓她們忍受的，是他天平座的個性。在朋友面前是非常活潑，很容易就成為話題的焦點，甚至有點人來瘋的地步。但在女朋友面前，他很安靜，很沒安全感。還有他那無底洞似的寂寞，他記得前一個女朋友離開他的時候說「我累了，我在你身邊也開始覺得寂寞，我真的不想陪你寂寞了」

為什麼寂寞? 為什麼空虛? 說真的他也不明白，有不少可以談心的朋友，對工作不討厭，有女朋友的時候對愛情滿意，除了和家人沒什麼溝通之外，他生活中好像也沒有可以挑剔的東西。

可以確定的是，他常常懷念以前，以前的那個吳思華，那個愛游泳、愛看書的吳思華，那個為小事開心的吳思華，為愛情又哭又笑的吳思華，那個曾經天馬行空作夢要做律師、獸醫的吳思華，那個可以明知自己不對但又理直氣壯跟人辯的吳思華…

公車到站，他跟著人們無聲的上了車，坐在靠近後門的長凳上。隔壁長凳座了個白髮的亞裔老人，他猜是日本人吧，一付不茍言笑狀。

他突然想起了外公，外公是個嚴肅的讀書人，受過日本教育，平常很少看見他笑。吳思華小時有點怕他，外公的國語不靈光，他的台語烏鴉鴉，平常很難有機會講上幾句。但有一次，外公一個人在泡老人茶，只有吳思華坐下來陪他喝，外公看他喝茶像乾酒 一口一杯豪爽的樣子，又被茶苦到的表情，露出難得的微笑，唯一記得的微笑，外公和他，一老一小，一杯一杯的老人茶。

外公在他十歲的時候就過世了，外公唯一的記憶就是喝茶的那一次，多麼的閑淡，簡單，沒有猜忌，沒有煩惱，好像之後對人對事，都比那次喝茶複雜多了。

公車穿過鬧區，上了橋，夕陽的影子在水波上跳躍，高級公寓安靜的站在水旁，從公車裡看出去的世界很像無聲的電影。

公車慢了下來，吳思華還在胡思亂想一些往事，公車突然頓了一下，停了下來，後門打開的聲音把吳思華拉回現實，抬起了頭…

就時此時，他看見了她，一個等公車的女孩，因為公車的座位較低，他們的四目剛好交集…

那是一雙美麗的眼睛，一雙東方人才有的眼睛，淺淺的咖啡色，沒有偏見、沒有悲傷、沒有快樂，只有些許的憂愁，吳思華感覺到她的憂愁把他整個人都吸了進去…

他當時的衝動告訴自己，我一定要認識眼睛的主人，他趕著最後一個人下車，公車在他身後離開。他鼓起了勇氣，走向女孩。

「對不起，你會講中文嗎?」
女孩的眼神閃過一點不安，看吳思華並沒有惡意，點了點頭。
「會」那女孩說。
「太好了，你知不知道最近的咖啡店在哪? 」
女孩轉為笑容，指著吳思華身後的星巴客。
「那裡不是就一間嗎? 」
女孩又說...
「你搭訕的方式還爛」
吳思華可以感覺到耳根已經紅了起來，
「我從來沒跟陌生女孩搭訕過，一下就被看穿了，請你一杯咖啡獎勵如何? 」
女孩笑了起來，笑聲很悅耳。
「你還蠻好笑的，反正我也不急，就一杯咖啡吧」

話一說完，就往吳思華身後的星巴客走去，吳思華還來不及反應，只好乖乖的跟在後面。從女孩身後，他偷偷的注意她的身材，很高，他猜應該有一百七十公分吧，在厚外套下看不出來，不過從走路的方式看來，應該不胖。

咖啡店內，他們就這樣聊起來了，當然一開始總有些尷尬，但一聊開了，他們就好像認識很久的朋友一般，很自然。

女孩是上海人，比他小了四歲，十歲就來了溫哥華，在市中心半工半讀，學的是藝術。最意外的是，她居然和她同月同日生，她以為他又是在搭訕，硬要他把駕照拿出來，看了半餉，才喃喃說是緣分。

她說話的時候，很可愛，講到興奮時，會手舞足蹈，當然，她的表情也是千變萬化，他一直注意她的眼睛，很活潑，會跟著她的故事而改變…

太陽悄悄的下了山，女孩突然跳了起來，

「哎呀! 現在幾點?」

吳思華告訴她時間，才發現他們已經聊了兩個鐘頭，他還是這輩子頭一次和初次見面的人聊這麼久。

問她要去的地方，剛好和他方向一樣，但她的下一班車要三十分後，他建議她不如坐他那一班，三分鐘就到，他家就在公車站附近，他再載她去她要去的地方。

女孩猶豫了一陣，也就同意了。

上了公車，他們又開始聊，不知怎麼聊到了感情，才知道女孩已經有了男朋友，她現在就是趕去見他。有可能是多心，吳思華注意到，每次女孩談到她的男朋友時，眼中的寂寞就會出現，他看得出了神…

「但我真的真的很愛他…」
「哦…」吳思華胡亂的回答她，心理居然有點忌妒她的男朋友。

當他載女孩到目的地時，他們交換了msn。

就這樣，他們開始在msn上聊天，進而到webcam，進而到電話。

女孩的個性很強，很獨立，十六歲就出來工作，現在住的地方還是二十歲時，全部存款作頭款，硬供下來的，吳思華深深的被她每次談到自己理想的神情吸引。女孩常常跟他談起她的男朋友，每次都說他真的很愛她，他透過webcam都還是可以看得出她眼中的寂寞，但吳思華沒問，只是覺得她每次這麼講，他都很不是滋味，他開始懷疑他是不是開始喜歡她了?

直到有一次，女孩突然晚上十二點多打電話給他，說她需要找人聊聊，雖然她沒說，他在電話的這頭，都可以感覺到她的不安。

開車到她說的地點，遠遠的就見到她在寒風中，縮在單薄的衣服中，她一上車，眼淚就一直掉，他才知道，原來女孩找到他男朋友出軌的證據，以前都有跡象，但她都沒有說什麼，她跟男朋友提起，男朋友一概否認，然後就憤而離開…

「那你男朋友去哪裡，你知不知道? 」
女孩搖了搖頭，眼淚又掉下來了…

在月光中，吳思華看著她滿是不安、難過、寂寞的眼睛，自己又是憤怒，又是忌妒，月光灑在女孩半張的雙唇，十分的誘人。他再也按耐不住，往她的唇吻了下去，她先是驚訝，但也開始熱烈的回應。

兩人在車上纏綿的一陣，可能是五分鐘，但像是一輩子。女孩突然把他推開，開門離去，走之前，留給他一個悲傷和憤怒交叉的眼神。女孩頭也不回的走進附近的公寓，吳思華才知道她就住在附近。

回家的路上，他開始懊惱，不該這麼衝動，正在想該不該打電話道歉，女孩打來了，先道歉她很迷惑，不應該這樣突然離開，但畢竟她還是有男朋友，她希望他們還是朋友。他才確定，原來彼此都有好感。

之後，他們又出來幾次，看電影、吃飯，只是很簡單的東西，但他卻很喜歡她看電影很投入的樣子，她說話的時候讓他覺得很放鬆。雖然說只做朋友，但他們倆每次都情不自禁的擁抱、纏綿，他很喜歡她每次接吻後那羞澀的眼神。

他們第一次做愛的時候，她全身細細的顫抖，看得出來理智和身體的交戰，吳思華看的又喜又憐，她的眼睛充滿了期待，裝不出來的期待。

他們的第一次後，她躲他躲了一個禮拜，每次手機都跳到語音信箱。終於，她打了給他，以極平靜的聲音告訴他，出來見面，老地方。

在他們相遇的星巴客，女孩說他的男友回來找她，在她面前發誓會痛改前非，她心軟，就答應。

「那我們呢? 」
「我們不該存在…」

真的? 吳思華看得出她眼中強裝出來的平靜和不在乎。

「外面的公車站是我們相見的地方，不如我們在那說再見吧」
女孩點點頭，又是寂寞的眼神…

他們在公車站牌前擁抱，吳思華低頭索取她的吻，她先是避開，但兩人吻上後，他們彼此都知道，他們不會再分開了…

就這樣，他們真真正正的在一起了，吳思華終於有了動力毅然決然的辭去公家機關的工作，努力的找了一份他大學時就很想做的自雇工作。雖然辛苦，但兩人有共同努力的目標，他搬進她住的公寓，一方面知道她怕自己一個人，一方面可以兩個人一起分擔房貸。

半年後，女孩從藝術學校畢業，她的夢想是成為室內設計師，但必須在紐約繼續深造，吳思華知道她的夢。在情人節當天，他特地定了一個鄉下海邊的小旅館，在壁爐前，吳思華跪下向女孩求婚，給她戒指的同時也說會等她，等她深造回來，他抬頭看著女孩的眼睛，充滿著淚水，夾雜著喜悅，

「戒指你先替我保管，我回來後再跟我求一次」

女孩去美國了，吳思華身邊的朋友都罵他笨，幹嘛為半年的感情去守那兩年? 房貸還幫她付? 他只是笑笑說他相信她…

當然，長途的感情不容易維持，雙方有爭吵，有冷戰，甚至都有差一點出軌。但他們都渡過了…

兩年後，兩個人的生日前一天，吳思華在機場接女孩，在入境的大廳，帶著兩年前的戒指，再度跪下向女孩求婚。這次她淚水朦朧的眼，又多了感動，而多年來的寂寞已經沒有痕跡，她答應了…

女孩幸運的在溫哥華當地有名的一間室內設計公司工作，他也在他那行有了點成績，他們買了間Townhouse，生了小孩，一男一女…

幾年後，他們又換成了房子，子女也慢慢長大，也搬出家裡了…

直到有一天，吳思華老了，得了無法醫治的慢性病，女孩守在他的病床旁，那雙眼睛還是像幾十年前一樣，一樣清澈，只是帶著擔心和不忍，

「老伴，你太辛苦了，不要再忍了，不要再為我忍了」
說到後來，已經泣不出聲。

吳思華看著那雙陪著他多年的眼，一樣清澈，一樣美麗，好像歲月都是昨日一般，

「你陪我幾十年，會不會寂寞，會不會? 」
女孩使勁的搖頭，
「不會，不會!... 」

他閉上了雙眼，滿足的走了。

睜開眼，公車已經離站兩條街了，吳思華慌張的拜託司機讓他下車。在全車人奇怪的眼光下，他開始向公車站跑去。

他邊跑，嘴角不自主的露出微笑，他知道他的幸福，就從此刻開始…